2008年1月14日 星期一

地獄之旅─寫在228大屠殺六十週年前夕


諾瓦基先生是我 的第一個波蘭朋友。

認識他,因為1997、1998年之際,一群朋友組了台灣團結工聯,想要和波蘭團結工聯交流,於是我們找上了波蘭在台灣的辦事處。

三個工運弟兄加上我,去到台北基隆路的辦事處登門拜訪。
第一次見面,諾瓦基先生熱情接待了我們這群陌生客人。我們表達了希望透過他聯繫波蘭團結工聯的願望,也期待能邀請工運出身的當時的波蘭總統華勒沙到台灣訪問。
這次的拜訪開啟了我們十年來的深厚友誼。

作為職業外交官,諾瓦基先生擅於交談、學養豐富。
研習漢學出身的他,曾經派駐過越南、中國、阿富汗等國,永遠有許多話題可以聊。

成為好朋友後,我們 會碰面聊天。
那幾年,民進黨還沒執政,街頭對國民黨的抗爭依然在進行。有時候到台北遊行後,我會邀請諾瓦基先生到國賓飯店的咖啡廳喝咖啡。
他知道我喜愛波蘭 猶太裔作家以撒‧辛格的作品,便經常和我聊到以撒‧辛格的書中的場景華沙。
他告訴我,戰後的華沙和書中描述的華沙不一樣了,因為戰爭讓華沙幾乎變成了廢墟,所以全面改建了。但是,隱約之間還是看得到 舊華沙的影子。因為文化。
文化傳遞,讓都市即使更新仍然嗅得出濃郁的氣息。
有機會到波蘭去看看吧!諾瓦基先生這麼建議。

1999年,我決定履行對這位好朋友的承諾。承蒙他的安排,我也認識了另外幾位波蘭朋友。
四月初,波蘭春寒料峭。
飛機展轉抵達俄羅斯的聖彼得堡,再 飛往莫斯科,這趟東歐之旅預定一個半月時間。

從莫斯科到達華沙的時候,我很興奮。終於能夠親睹以撒‧辛格的世界了。
華沙果真如諾瓦基先生說的是一個戰後重建的現代化都市了。
以撒的書中主人翁生命的所在地只能靠想像,當然也可以到古老的東正教教堂去憑弔。教堂裡幽暗的光線和美麗的雕花玻璃至少能夠讓我坐在長椅上和以撒進行心靈對話。
免不了的,我也去了蕭邦公園。公園裡,嬌豔的玫瑰花一蕊一蕊閃爍著春天的露珠。
蕭邦與喬治桑的愛情故事是我在少女時代嚮往的,那種才子配佳人的雋永傳說。

離開華沙的下一個行程是奧斯威辛集中營。
同行的波蘭友 人們看到我身上穿的毛衣,提醒我應該添加衣服。因為那裡會讓人感到特別冷,他們這樣說。於是匆匆趕到商店買了一件小牛皮長大衣。

奧斯威辛集中營是納粹德國在二戰期間建立的規模最大的集中營, 距離 華沙300多公里,開車差不多從高雄到台北這麼遠。是 奧斯威辛市附近大小40多個集中營的總稱。

進入奧斯威辛的時候,天氣陰雨,溫度大概10C左右。
集中營群的外觀 暗沉,主要建築是紅磚構造,伴隨一處處木造屋,佔地遼闊。每個集中營圍 著高 牆,牆上纏繞著鐵絲網。據說,當時納粹在鐵絲網上通電,以防止營內的人逃跑。

陪同的波蘭 友人一一 為我介紹集中營各個不同區域當年扮演的罪惡腳色。

兩間看來不怎麼顯眼的小房間竟然是惡名昭彰的毒氣室。旁邊有屍體焚化爐。
連接著毒氣室和囚房之間的是長長的鐵軌,一個個生命就這樣被運往死亡。

或許是天雨潮濕,或許心理因素,我感覺自己聞到一股腐朽味道,彷彿是死亡的氣息。這股腐爛的屍臭味從遠而近,陣陣撲鼻,頭頂烏雲密佈的天空不時飄著細雨,空氣裡瀰漫著哀傷。
寒意襲來,我不禁 打了個冷顫。納粹的暴行在這片廣闊無垠的土地上留下歷史的傷痕。
拉緊新買的皮大衣,隨著朋友一步步踩過這片血跡斑斑的土地。

集中營博物館裡面設有一間間的展示區,放置了種種遇害者的遺物。
隔著展示區的玻璃,凝視著堆積如山的童鞋、眼鏡、毛刷、衣物、殘障義肢,很難不落淚。
朋友說,當年希特勒與納粹追捕猶太人、吉普賽人、同性戀 等無辜者,把他們當禍害一般除 去而快之。
這些紀念物、這些暴行的證據,雖然歷經數十年,透過玻璃窗用肉眼審視仍舊感覺質料不錯、做工精細,顯示主人的生活水準頗為優 裕。

納粹份子不乏知識分子,他們發明各式凌虐方法、死亡機器,甚至拿囚犯做活體醫學實驗。我無法想像,怎麼樣的心態會讓這群自命為菁英者做出如此慘絕人寰的暴行。

在我的腦海哩,每次一想到希特勒和他的納粹份子、集中營,就想到這兩年來電視上看到的專家在處理禽流感雞鴨的畫面,那是一種很專業的滅絕!

殺一個人,可稱之 為謀殺,殺一群人,應該叫做屠殺。
如果殺的是幾萬人、幾十 萬人、幾百萬人或者幾千萬人呢?

人類歷史上發生過的大屠殺不計其數。納粹大屠殺是也,海珊對庫德族的屠殺是也、中國文化大革命前後死了八千萬人的慘劇是也。還有,發生在我的國家的228大屠殺。

以往,人類面對大屠殺總是選擇遺忘。但是遺忘不能 解決問題,遺忘永遠縱容悲劇一再發生、歷史一再重演。
能夠勇敢呈現事實、保存事實、紀錄事實才是避免悲劇唯一的途徑,才是作為人的最高道德。

一雙雙沾滿灰塵的小鞋、一件件陳舊的衣物,用著無聲的語言向參觀者控訴納粹的暴行,用著沉默的力量寫下罪惡的歷史。
在那片刻,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我轉身握起幾位朋友的手,告訴他們,我愛他們,人類對人類的愛,台灣人對波蘭人的愛,朋友對朋友的愛。
我們彼此緊緊的擁抱了,用擁抱傳達對生命的珍惜。

車子離開奧斯威辛時, 雨還是不停的下著。
相機裡的膠捲和二本紀念冊,讓我帶走集中營悲傷的記憶。

奧斯威辛只是納粹建立的許多集中營之ㄧ。歐洲人用真實把納粹的暴行告知世人,讓歷史永遠活著。這是何等的勇氣與智慧啊!

春天的波蘭真的很美,古堡與湖光山色相互輝映。
向熱情的波蘭 友人們道別,感謝他們在我的旅程中相陪導遊。
以撒‧辛格筆下的舊華沙是我的溫暖的夢,集中營是我畢生無法忘懷的惡夢。我離開波蘭邊界,帶著二個夢進入施洛伐克,繼續這一趟東歐行程。

當然,後來再見 到諾瓦基先生時,我告訴他我拜訪了他的國家,那是很美好的經驗。不過,走訪奧斯威辛卻是地獄之旅。

~~~~2007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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