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14日 星期一
漂流
親愛的朋友,怎麼回答您的問題呢?您問我為什麼喜歡旅行,或者,應該說 喜歡流浪, 像吉普塞人一樣?我在尋找什麼?哪裡是我的終點站?
呵!我在尋找自己完整的生命啊!因為我失落了 秘密夥伴,時刻感覺如此孤單。我必須用一生的時間 去彌補。我不知道有沒有終點站,也不知道明天自己會在哪裡。
來吧!聽 完 我的故事,您就會了解為什麼今晚我必須離去了。
出生那一 刻,血液裡承載著台灣四百年被殖民歷史的印記,原住民、漢人、西班牙和日本的血緣錯綜複雜的構造了我的面貌;父親與母親雙方都有的地中海貧血注定了我的困擾,導致出生一個月後才報戶口。〈那個醫藥不發達的年代,普遍重男輕女的時代,這樣的小女嬰能活下來就是奇蹟啊!〉
祖父為了要讓我能活下來,賣掉了幾甲田地,幾乎耗盡家產。 這份愛,讓我珍惜生命直到現在~~~~~。
從死神魔掌掙脫的小女孩在祖先的三合院裡成長。
母親說從來沒有看過這樣安靜 乖巧的孩子,即使生了病打針也不哭,張著眼睛只問醫生還有沒有。傻到不知道喊痛呢!
我知道活著不容易啊!親愛的,我要活下來,再 痛也要活下來。
三歲才學會走路的小女孩沉默的坐在泥土地上,看著祖父的甘藷田 ,一壟又一壟。故鄉紅毛港的海風吹拂過祖孫的臉龐。
做完農事的祖父用背 巾把我 縛在背 上,我們沿著 田埂回家。他總是喃喃說著:阿公要讓阿娘仔去讀書,阿娘仔乖乖長大~~~。
不做農事時候的祖父罕見的穿起做禮拜時的好衣服戴上黑色呢帽,吆喝著友朋同伴去酒家聽那卡 西,總是帶著我一起,他說阿娘仔是阿公的心肝寶貝~~~~。
祖父在我小學畢業時去世,留給我一片香蕉園,和他致命的氣喘。
您知道嗎?童年是我的人生最快樂的階段,也是最寂寞的時光。
因著我的混血過的這張臉,在南台灣思想封閉的鄉村吃盡了苦頭。沒有小朋友願意和我玩耍,小學老師甚至揪著我的辮子嘲笑我是雜種。同學們問我的爸爸是誰,在我的書包裡藏著死蜥蜴。
我沒有哭。不!我不會哭的。我只會逃到海邊面對著大海安靜的讓眼淚流完。 祖父死後,大海就成了我的秘密夥伴。
一天接著一天,向晚時刻我捧著書本躲在海岸堤防邊,聽著海浪永無休止的拍打沙灘,吞食著書本上的每個字。有時,什麼事也不做, 凝視 海平面,想著自己有一天要到海的盡頭那裡。海的盡頭是哪裡?我也不知道。也許海的盡頭就是地球的盡頭、世界的盡頭、人生的盡頭。我多麼想去探索啊!流浪去探索一切的盡頭~~~~~。
國民黨政府實施三七五減租後,我們失去大半祖先遺留的田產,家道中落。但是父親必須擔負起贍養他的親族與母親娘家的親族的責任。生活的壓力讓父母喘不過氣來,擔子是如此沉重。
祖父走後,我隨著父母離開三合院,住到父親經營的靠海的漁塭和農場。 這片遼闊的王國 ,荒涼、寧靜又忙碌,而祖母用 她那本陳舊的聖經統治這裡。
祖母性情溫馴、堅決。她是一位信仰很美的基督徒。
不同於祖父的率性豪爽,祖母顯現細膩理 家的才幹。
家裡那落新蓋的 長 屋,像是一串長長的火車,二十多間房裡住著我們和本家的親戚、母親娘家的親戚和長工們。
祖母掌管著收穫與開銷,安排所有的人情世 事。她編派每個人的薪水和零用金、照顧每個人的需求和抱怨。
我經常穿梭在那些車廂一般的房間裡 ,和哥哥、堂兄弟們玩捉迷藏。大人世界裡的煩惱、悲哀就在迷宮似的長屋裡瀰漫著。
漁塭 靠海,堤岸的盡頭就是海。清晨和傍晚,日出和日落,水面連著海面,一片金黃色光影。
一窟一窟的漁塭宛如湖泊放養了虱目魚、草蝦、吳郭魚和紅蟳。
我喜 歡跟著長工阿興伯撐著竹筏在湖面上巡視, 唱著童謠給阿興伯聽。店仔 膠、黏著腳、叫阿爸、買豬腳 ~~~
堤岸上有幾排豬寮。
有時候,長工 拿水管替豬們洗澡沖涼, 興奮的豬竟然衝出了豬寮,拚命在堤岸上奔跑亂竄, 跳進水裡去了。這樣,我們就有理由捨得殺豬,好好享用一頓肥美的烘肉。
哦!大人總是告誡小孩子不能讓別人知道家裡殺豬了,因為私宰是犯法的,政府會派警察來抓~~~~~。但是,年節的時候殺豬總是被期待著啊。
祖母按著親戚輩分派送豬肉。每房的親戚都會獲贈一大塊豬肉,只留下剩餘的五花肉配上乾筍絲爌成一鍋遠遠就聞得到香味的烘肉。
不過,過年前長工總是多殺一頭豬好灌香腸、炸八寶丸
。
一屋子滿滿的喜樂,我又可以穿上姊姊的衣服去教會做禮拜,那是多麼幸福的事 啊!母親總是把 姊姊 的舊衣服修補燙洗過讓我穿,開心的看著我一天天長高長大。
十三歲那一年,親愛的朋友,那一年我被迫離開幸福的童年和由大海、湖泊、魚蝦、豬 與落日組合而成的世界,住進了城市裡一所天主教女中的宿舍,和來自各地的女孩們一起讓修女管教著。
那是 類似部隊或者某種集中營的生活,我擁有的僅僅是一張冷冷的鐵床和一個小小的鐵櫃。
同學們訕笑我講北京話的口音,質疑我的身世背景,故意在我面前大聲唱著安平追想曲。好可惜啊!為 什麼不是金髮呢?否則就更像了。 她們想盡各種把戲捉弄我。那時,我恨不得回到祖母統治的王國,回到海洋和湖泊的故鄉呀!
接著,很不幸的,學校教官指控我違反校規燙頭髮,要求即刻拉直。
天哪!誰有辦法把自然捲的頭髮拉直?
母 親趕到學校向教官解釋,她 說:我所有的孩子都在上帝那裡燙捲了頭髮才出生的。學校無法理解,因為您們沒見過世面又傲慢。
母親拒絕教官的提議,記一支小過讓我繼續讀下去。她堅持她的孩子沒有犯任何錯,不需要妥協。這個沒受過多少教育的鄉村婦人靜默的坐在校長辦公室裡整整一天,直到教官承認錯誤。校長道歉的時候,母親講了一句讓我永遠放在心裡的話, 她說:「我教育我的孩子為做錯的事情負責,也教育我的孩子不要讓別人把她沒有做的事賴給她。」
十四歲,少女的我,夢想著成為詩人。
我喜愛閱讀泰戈爾、楊 喚的詩集,但是雨果筆下的悲慘世界讓我 嚎啕大哭。 夢想著有一天要用筆尖述說世間生命的悲慘,用詩歌撫慰世間孤獨的靈魂。
放假回家 遇到農忙時 節,我 和家族的女眷都要下田。插秧、曬 榖、剝 蔗葉。赤腳走在炙熱的土地上,一寸一寸耕耘著自己的家園。
第二季的稻穗成熟等待收割,一夜之間被颱風摧毀;砍了甘蔗,價錢和重量由糖廠監督員決定。女眷們 用盡各樣粗鄙的話語詛咒,男人神情凝重。
祖母憤怒的時候,躲在房裡讀聖經 。不識字的祖母抱著白話字聖經安慰所有人,上帝要我們靠土地吃飯啊!天父不會讓我們吃土 的!
就在這一年,國民黨政府要蓋工業區,強制徵收 臨海的土地。
鄉公所通知地主簽名領取微薄的補償金。縣長 說國家需要大力建設,鄉長說有了工廠地方才會繁榮。人們知道,就算不簽名照樣會失去土地。
啊!失去土地後,上帝要我們吃什麼呢?祖母的哀號從 她的房間傳出穿透長屋裡每一片牆壁,就像火車離 站時的氣笛 般撕碎每一個人的心~~~~~~。
最終還是失去了擁有的二十多甲漁塭。寫了幾次的陳情書、懇求過大小官員後,父親 簽名了。
長工們忙著捕撈魚蝦,豬隻必須儘快賣掉,因為政府的軍警要
派遣挖土機填平所有的漁塭。為了國家的建設,臨海數百千甲漁塭都要變成工業區。
最後一天的早晨,雨沒完沒了的下著。
大人急著整理細軟要遷移到小鎮,接收人員就要來點交。
突然,阿興伯從堤岸那頭呼喊回來,說北邊鄰家漁塭的主人
朝川 公的屍體浮在他家的漁塭上 。
土匪政府。父親用這個名詞替 他的半生勞碌經營的財產畫下休止符。 確定一切都不再屬於我們了。
失去魚塭,舉家在小鎮街上落腳定居。
沒有了長屋,親戚和長工們 也一一 散去。祖母失去 她統治的王國後頓時蒼老不堪,成天呼喚著耶和華。
離開那片有著金黃色光影的湖泊 ,我知道自己永遠失去了生命中的美好角落。我知道這一生將要永遠孤單地 度過某些悲傷 的時刻。
祖父的甘藷田、大海、記憶~~~~~。
失去甜蜜的倚靠後,我沒有成為詩人,從此漂流在台灣島嶼上尋找生命的根。
我真的不知道哪裡可以找到生命的根,朋友!但是我不會停止追尋。
今晚離開這裡,明天我仍然會繼續~~~~~。
訂閱:
張貼留言 (Atom)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